读“曼桢”，说“妙玉”

　　读完张爱玲的《半生缘》，直觉得“叹人间美中不足”的缺憾之美。当男女主人公世钧和曼桢经历百折千回二十年后重逢，是这样描写的：“曼桢半晌方回：‘世钧，我们回不去了。’他知道这是真话，听见了也还是一样震动。她的头已经在他肩膀上，他抱着她。”就是这一句话，一个动作，凄美之情震撼着无数读者的心。这里所说“回不去了”的地方就是指六安。读曼桢让我联想到《红楼梦》中的妙玉，源于六安这个地名。
　　主人公顾曼桢祖籍是六安人，六安这个

这个地名在小说全篇几次出现。初读我认为这只是一个地名，或者说它对情节的发展起到推动作用。可是细想，却不尽然。六安这个地名在《红楼梦》中虽只出现过一次，但颇令人遐想。第四十一回“栊翠庵茶品梅花雪”，妙玉第一次正式出场的时候，给贾母斟茶，贾母很突兀地说出一句：“我不吃六安茶”，而妙玉也很自然是接上一句：“知道，这是老君眉”。这段对话透露出很多信息，至少可以认为六安是贾母和妙玉都很熟悉的生活环境，还可以认为六安是妙玉的原籍。正如《半生缘》中沈世钧说的：“就是那出产茶叶的地方。”
　　张爱玲把女主人公的原籍设置在六安有什么其它的用意吗？要知道，张爱玲从八岁起阅读《红楼梦》，据她的传记说，每隔一个时期重读一遍，一生也没有间断，为了研究《红楼梦》消耗了十年(1963-1973)，写成《红楼梦魇》。《红楼梦》影响了她的人生，也影响到她的创作。六安这个地名似乎透露出《半生缘》中的曼桢与《红楼梦》中的妙玉的某种联系。她们一样聪明美丽、心性高洁，命运又是一样的坎坷。
　　在《半生缘》中，当顾曼桢被强暴后监禁，沈世钧苦寻不见，曲生一些复杂的误解。这时候，六安这个地名又出现了：沈世钧陪父亲到上海看病，有一个特别看护朱小姐因为注意到他们是喝茶的人，便笑道：“你们喝不喝六安茶”。然后由这个话头，引出了关于女人公顾曼桢的信息。可是引出来的这个信息，却加深了沈世钧的误解。因为，有一个顾曼桢的同乡张豫瑾也一直对顾曼桢倾心，刚好特别看护朱小姐又说张豫瑾来上海结婚托带的茶叶。这里出现的六安，把主人公带进了更深的悲苦中。
　　可以说六安承载了女主人公年少的梦，还有现时情感的纠葛。从此，六安这个地名便在沈世钧的心里成了一个不敢去触及的痛。《半生缘》的后半部分，张爱玲通过顾太太之口，再次讲述了发生在六安的故事，是张豫瑾的悲剧命运。由此可以知道，在六安，一直有一个故事在发生，只不过它发生在《半生缘》这个故事的背后，是与这个故事紧紧相连的另一条线索。
　　顾曼桢，这个张爱玲饱醮心血之笔的艺术形象，在经历无数的磨难后，即使是在横遭天祸的境遇之下，重重大门，也不能阻挡她向外冲撞的勇气。重获自由后，为了孩子，她做作了无奈的选择——嫁给祝鸿才。但是，等她醒悟过来，她又果断地离开祝鸿才。与世钧重逢，尘封了二十年的真爱重新激起波澜，她费了无数的周折赎回了自由。她是借了许多债来打官司的，她向黑暗的世道作了不屈的抗争。
　　再看《红楼梦》写妙玉，在其出家之前，好象有一段曲折的经历。“栊翠庵品茶”一节，贾母还没喝就直说不喝六安茶，说明她深知妙玉常备六安茶，侧面证明妙玉与六安的密切联系。而她对贾母关于喝六安茶的回话显然是软顶，表明她决不阿附贾母的权势，但对情投意合的姊妹们却另眼相待，请她们入内室喝茶，还给宝玉用青玉杯，好恶如此分明。即使被岫烟讽为：“男不男，女不女，僧不僧，俗不俗”，她也一样坚守自爱自赏的情操，妙玉不止一次给邢岫烟说过，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，都没有好诗，只有两句诗好，叫做“纵有千年铁门槛，终须一个土馒头” 这两句引自宋代诗人范成大的诗看来很古怪，却鲜明地表达她与贾府这个污浊的封建家族决不调和。只可惜她与曼桢生活的时代不同，她的抗争只能洁身自守，与青灯古佛为伴，并且最后落得被强盗“轻薄”后又劫夺的可悲结局。尽管如此，曹雪芹仍将这个她列入金陵十二钗之一，且是其中唯一不属贾府血统的一个，表明他对妙玉高洁人格的赞美。
　　《半生缘》与《红楼梦》，都是对女性命运的悲歌，顾曼桢和妙玉的青春、美丽与高洁都被毁灭在浓重的黑暗里，她们不屈、抗争，让人体验到生命的痛楚，超越的艰难。但作为苦难女神的化身，她们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美好的人格，让人惊叹。我们由此可以推断，两部名著在“六安”这一地名上的重合，也许是偶然，但是不是可以说明妙玉这个艺术形象，对张爱玲塑造曼桢产生的影响呢？
　　曼桢最终获得了她迟到的幸福，可是，妙玉，这个张爱玲心目中这样美好的形象，在高鹗的笔下，却被写成最终在迷香的诱惑之下落人强人之手，走完自己的人生悲剧。所以张爱玲自谓平生有三大恨：一恨海棠无香，二恨鲥鱼无骨，三恨《红楼梦》未完。面对高鄂续写的妙玉结局，张爱玲愤懑难平，痛骂高鹗“死有余辜”，在我看来，那是张爱玲希望好人该得善终的强烈呼唤！